三尖行记

起意于三尖，最初只是因为想去山脊上走一走。记忆中习惯了北方的辽阔空旷，于是，总想去爬一座山，走一段路，寻一处地方，可以登高望远，游目骋怀，怡情悦性，超然忘我。

不过，三尖难行，却也是早有耳闻。好在这次是轻装上路，并不担心体力不支。初上山道不久，就见草木塞路，乱石嵯峨，投足其间，自然想到那首《上山歌》来，歌云：

山嵬嵬兮路盘盘，木濯濯兮顽石如栏。云薄薄兮日生寒，我驱车兮上巉岏。凤伯为驭兮俞儿操竿，如飞鸟兮生羽翰，跋彼山巅兮不为难。

这首歌，说的是齐桓公举兵伐戎，行军山中，由于道路崎岖，以致兵车难行，士卒劳困，故而，管仲做了此歌教与兵夫，令其唱和。众人以歌为乐，遂忘疲倦，以致有兼程之功。齐桓公询问秘诀，管仲道：“凡人劳其形者疲其神，悦其神者忘其形”。大抵是说，人的心神愉悦了，便可忘记形体上的疲劳。我们穿山越岭，虽然无韵可歌，但是鸟鸣嘤嘤，山泉泠泠，云海茫茫，松涛阵阵，只怕带给内心的适意和满足，即使天籁之音，也是比拟不了的吧。所以，比起挑战极限，我们的行走更像是心灵的修行，它使我们抛开身后的杂事，以心来感知山川河流的隽秀，感受天地万物的绮丽，以及感知自我的局促与渺小。

听领队说，已有差不多半年没有人走过这里了。果然，细瘦的毛竹葱葱郁郁，将原本就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尽数遮蔽，使得道路全不见踪影，再加上山势忽高忽低，像我这样不喜欢带登山杖的人，脚下不稳就再所难免了，好在自己一向走得慢，还算幸运，不至于摔倒太多次。有时草木丰茂，甚至高过了肩膀，直到淹没头顶，因此，有些路段，还需要时而佝偻着腰背，躬身而行，来避开锐利的枝叶，不小心皮肤被划到，濡染了汗水，就异常痒痛。不过，自己对于这些并不陌生，它反倒使我想起童年时候在山中采摘覆盆子的情形来，我们常常也是像这样钻进枝叶间，去寻找躲在叶子后面的覆盆子，枝叶上覆满小刺，摘一把果子，不知道要被刺痛多少次。可是，果实酸甜可口，鲜红欲滴，想要罢手不摘，却实在抵不过诱惑。我想，路虽这样难走，但是大家还是一往无前，也是一样的道理了，何况，做自己认定的事，独行亦愿也，素履之往。

穿出丛林，行至山脊，泥土开始酥软起来，就会看到起伏绵延的草甸，偶尔有紫色的小花俏立其间，餐雨露，饮流霞，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女一样身姿曼妙，山风吹来，起舞翩然，动人心旌。不过，最让人难忘的还是路经山坳的时候，那番气势磅礴，浩浩荡荡的景象。其时，长风飘飘，吹入襟怀，云雾氤氲，透穿衣袖，一呼一吸之间，清冽的空气渗入肺腑，洗净所有的杂念，极目四望，仿佛自己的心，就是一只羽翼渐丰的鲲鹏，随时都可以振翅高翔。

虽说，上山不易，但是下山却更为困难。尤其是山雨过后，积过洪水的地表，上面沉淀了一层细细的泥土，将干未干，还长着弱小的青苔，异常溜滑。有时，山坡陡峭，稍微快了些就刹不住脚。由于担心天黑了还走不完路，所以，下山的步伐确实快了很多，后来听走在前面的队友说，最辛苦的是前面带路的领队，探路之际，一不小心就要摔倒。愈往山下，草木愈稀，道路就越来宽阔。等到后来靠近核桃林和农田的地方，就有了石阶，拾阶而下，徐徐而行，路的两旁，多有山花开放，淡雅清新，走近细看，刚好可以稍事歇息，缓解一下疲劳。

苦行一整天，路走到尽头，已是饥肠辘辘。其实，自打下山的路上，就无时不惦记着晚饭了。相比于以前的经历，晚餐如此的对味，也是出乎意料，于是众人大快朵颐之后，又再度容光焕发，对于享受到的美味，赞叹之声不绝于耳。我想，在筋疲力竭的时候，没有比饱餐一顿更让人满足的事情了吧。

吃完饭尚早，于是留在饭桌旁，继续小坐。热情的老板忙完了事，拿来了以玉米自酿的白酒，与众人分享。我自己虽然不能喝，却也凑趣要了少许，以手支颐，就着花生米，一边啜饮尝味，一边谈天说地，闲话家常。酒味虽辛，但和浓烈如火的青稞酒相比，仍然算是柔和细腻，不曾想，江南风物，含蓄温婉，一至于斯。聊到后来，惊讶地发现，一直聊着天的队友，居然还是老校友，青年时出国读书，吃苦无数，听他讲留学的见闻以生活的感悟，获益匪浅。而老板自己，则是当年参加过中越战争的老兵，曾深入越南战场，一度到了距离河内一百多公里的地方。讲到杀牛煮肉之时时，更加眉飞色舞，据他说，可惜当时行军锅被飞来的炮弹炸碎，一口肉也没吃成。对于战争的残酷，听他讲得如此云淡风轻，觉得他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热血澎湃的青年，唯家国命，生死置之。忽然觉得，徒步对于我而言，并非只有简单地跋山涉水和负重远行，还有各种意料之外的经历与感悟，我们有幸遇见善良的人、坚强的人，以及乐观的人，与他们一起听风雨，览江山，言趣事，笑开颜，一粥一饭之际，一颦一语之间，更知人情之淳朴，更懂人心之真实。

收拾完杯盘狼藉的饭桌，不辞辛苦的老板娘又洗了葡来萄拿给我们吃，几人与年长的队友们论起了年龄以及往事，司机师傅调侃老板虚报了岁数，肯定是为了早一年领退休工资。听到乐处，大家相笑有声，使我想到这番谈吐竟与以往父辈们慨叹时光易老的境况却又不同，仿佛在这里，韶华不逝，仍为当初的少年留着，岁月峥嵘，从不惧流年的剥蚀。虽然走了一天的路，大家却兴致盎然，等到尽兴而散，才发现已然过了十一点钟。

睡了一夜安稳觉，清晨早早便醒来了。山中安闲，无事可做，就想到了去散步。其时，晨露未晞，云翳未散，溪水淙淙，流过桥下，青烟袅袅，起自河边，鸡鸣喈喈，尽在邻里，薄雾重重，掩过远山，信步走在田垅之上，蕨菜尤嫩，辣椒欲红，瓜蔓肆意生长，番茄烂熟于枝，荷锄的老农，正到菜畦除草。他们心无旁骛，不与世争，宛如禅宗公案里那些苦修的法师。小小的村落，一片宁静祥和，立身其间，已没有归心，也不知归路，果然是会心处不在远近，亦不在繁华或偏远，咫尺之间，草木翳然，便使人有濠濮间想。

从山坡上下来，回到农家，本想问老板娘借刷子刷洗一下满鞋的泥土，她说如果要去矿上，还会粘到泥土，不如回来再刷，于是作罢，准备回去休息一下。经过厨房门口，恰好蒸糕刚熟，她抬头问我饿不饿，笑着说饿了可以先吃，等到大家开饭还早。于是，我拿了一块坐到靠窗的位置上，一边吃，一边看看天空，也看看刚才走过的山坡，好像小时候一样。这时，她又拿了煮的鸡蛋来给我吃，顺便坐在对面，饶有兴趣地问我昨天爬山的状况，她说自己也曾陪人走过一回，山路着实崎岖坎坷，我们不要太逞强，走不动了就下撤。当听到我说同行的女孩子们都走在队伍前头，且走完了全程的时候，她笑得像小孩子一样开心，好像与她而言，我们能够走完三尖，也是一件引以为豪的事。

不知是过了多久的时间，虫声渐次沉落，及至鸡鸣声终于寂不可闻，商贩载着蔬果与肉食，往来于巷口售卖，来人络绎不绝，问候声，问价声，议论声，连起一片，于是，寂静的山村又热闹起来，开始了新的一天生活……

后记
由于鼻子对糟糕的城市空气过敏，以及忙于曾以为重要的一些事，今年的早些时候，一度不曾外出远足。这次出行前几天刚好工作繁多，遂打算取消计划了，不料周三经由小猪一问，又冲动地缴了费，推掉了预想要做的事情，投身徒步的队伍。山路虽然难行，却出乎意料的遇见并了解到了许多或有趣、或可爱、或执着、或善良的人，一再受到他们的帮助、照顾、信任以及关怀，听闻不一样的故事，感受到不同的生活，比及以前经历的困惑，心中感触良多，因此特意写这篇文章，以感谢途中相遇及相随的人们。

文采出众，赞！